蓝为洁和两个可爱的儿子 1950年汤晓丹导演电影《胜利重逢》剧照 汤晓丹笔下的故乡漳州 家乡的水仙花,常常激起汤晓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邻居义务劳动刺激我 隔壁邻居梁山的妻子庄珉翻身感和觉悟比我高。他在新中国宣布成立之初就主动报名参加里弄义务劳动。早出晚归,没有收入只讲付出,情绪特别好。中午急急忙忙奔回家,站在她自己房门外过道烧饭菜。梁山心里疼爱她,想让她休息一会儿,嘴里说的则是:“你做不好,让我来。”然后,一把把她推进屋,让她到床上休息…… 庄珉比梁山年轻,当然也想让梁山休息。他知道梁山也是从演员剧团学习小组匆匆赶回家忙洗洗烧烧的。大约闭了10来分钟眼睛的庄珉,总是一骨碌起床转身到煤球炉边,一把将梁山拽进屋,一边埋怨:“你烧的鱼不好吃,我自己来烧。”两人好像争着忙家务,我心里明白,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敬爱。这样的夫妻情,别说现在少见,就是当时也不多。他们互敬互爱,还让我享受了美味,夫妻二人总要把自己烧的可口小菜用小碗装一点,送到我屋里饭桌上,让我评评哪个烧得好吃。真正的心意,还是看我总是把好吃的留给老汤和儿子吃,自己总是吃茶泡饭和泡菜。这是我在四川家乡就吃惯了的一日三餐水平,我并不觉得苦。但是我心里特别懂得领梁山和庄珉夫妇的情。庄珉对义务劳动的积极很刺激我。我认为应该把儿子送到离家最近的湖南路幼儿园去,只有安排好了儿子,我才有可能摆脱家务缠身。我真的去为大儿子报了名,也缴了托费。第一天送大儿子去时,我起得特别早,让他吃完早餐。我抱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大约走了10来分钟就到了托儿所。阿姨很快把大儿子接过去,用手推着我快点走。刚转身就听见大儿子哭喊着:“妈妈,不要把我送人,我听话会带海海玩……” 我的脚再也迈不开,站在托儿所门外也心疼得流下眼泪。听见大儿子越哭越厉害,喊声越来越大,直到有点嘶哑时,我忍不住快步推门进去,看见大儿子一个人站在转角小槛栏边,满身湿透,满脸泪水,我心疼极了,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用一只手就把大儿子也抱起……小儿子很懂感情,用小手为我抹眼泪。大儿子紧紧抱着我的头说:“妈妈,不要把我送人……” 可能是我平常说过,你不听话我把你送人,这时他用上了,用得最恰当,最刺我的心。 我对阿姨说把儿子带回去。这时,阿姨才露出狠心表示:“回去可以,钱不退。” 我头也不回就把两个儿子抱出了托儿所门。以后再没有去过。在马路边,我才把大儿子放下,让他拉着我的衣角,我们慢慢走回家。 折腾了一上午,我们母子三人都躺在大床上睡了一觉。我也慢慢平静下来,认为自己太性急了。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性急也让儿子进不成托儿所。半夜老汤回家,我才把送托儿所的事对他说了。他真好,轻轻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自己懂了就好,你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这时我才醒悟到:学做妈妈不容易,学做好妈妈就更困难。我下决心再难也要做好。 老汤第一次去北京报到 1950年3月,老汤接到通知与吴永刚同去北京。那时出差要自带铺盖和日常生活用品。我急忙把已经半岁的小儿抱到隔壁梁山家,托他的岳母带我照看一会。我带着大儿子去徐家汇买包铺盖卷的油布,那是土布用土法桐油浸泡过再晒干的,不怕雨淋。一块大油布是由几块窄幅土布拼起来的,扎实厚重,我很吃力才把它拿回家。为了省三轮车钱,我是一手提油布一手牵儿子。小孩还好,我走不动了,常常要停停脚时,他也站着不动。我们都很累很累,但还是走回家了。被子也从床上分一半供他打包带走。至于还有小零碎如电筒、电池、剃须刀等家附近小店都能买就不怎么费事。只是打包的时候,梁山和老汤两个大男人都弄得满身大汗,方才捆扎好。 晚上,老汤提出来要每月给他汇四分之一的薪水去。因为家里四口人,每人一份平摊。那时薪水极低。他走后,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他汇一半去我才放心。一个人在外面,常常与友人进进出出,难免增加开支,太少了自己不方便,也被人暗中当笑谈。没有想到他到北京,除了集体学习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得到导演任务后才回上海,所以学习完了他必须耐心等待。那时制度规定导演是上影编制,而分配任务上影无权做主,要中央电影局统一安排。真叫僧多粥少,他花再多的开支也不能轻易回上海,否则白跑一次北京,前功尽弃。我知道他的处境和心愿后,主动每半月给他寄钱时,都是总收入的四分之三,这样等于他一个人在北京用四分之三,我们三个人在上海才用四分之一。他当然心里有数,每次写信他都认为“自己用得太多”。其实不是他用得多,而是薪水太少,只能我在家里勒紧裤带过日子。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煎熬,终于老汤接受上影生产8部戏中的一个本子投产。那是张骏祥根据黎阳短篇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文学剧本《两朵红花》。带着解放牌的明星标志,本子是通过了,负责总规划的蔡楚生对剧名不满意。他没有对编剧提出而是要导演改成《春风燕子归》。老汤微笑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蔡楚生更得意了,他对老汤说,我帮你设计了几个镜头。他似乎认为汤晓丹一定会听他的指示照改。老汤依然微笑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回到上海,老汤和副导演王炎与张骏祥讨论北京大家审稿意见时,才说出蔡楚生想用《春风燕子归》片名。 张骏祥一听就发火,表示:燕子是候鸟,《两朵红花》是描写国民党部队受反动统治迫害,得到解放后提高了觉悟,是阶级斗争,怎么能用燕子比喻呢?第二稿张骏祥就主动把剧名改成《耿海林回家》。他原以为蔡楚生不会再有意见,没有料到蔡楚生以后多次碰到老汤时都要说片名没有改好的话。老汤仍然微笑不发表任何意见。一直到最后审查通过令发放时,蔡楚生才利用他的职权在通过令上写明《胜利重逢》四个大字做片名。导演只得照改。张骏祥知道后苦笑摇头,当然也露出“被迫”情绪。不过后来张骏祥在当上了上海市电影局领导后的强迫命令作风,比起蔡楚生更强烈,也只有汤晓丹能忍耐。 《胜利重逢》通过公映后,反响不错。吴永刚告诉老汤,电影局本来打算把影片送到国外,宣传人民解放军俘虏政策的胜利。有人反对说:“男主角耿海林毕竟不是真正的解放军,只是一个国民党部队中的大兵,被解放后经过教育才成为解放军战士的,不宜出国”。以后真的被呆在国门内银幕上。这个细节给导演深刻教育,他醒悟到银幕形象尚且如此,何况是被解放了的知识分子呢?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做事不说话。他这样想到、悟到,也尽心尽力做到,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认认真真拍戏,淡定一切名利。所以能活到老,学到老,快乐到老,而且身后一切从简。我为有这样的好丈夫感到十分自豪。感到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最完美的满足。 其实摄制过程苦不堪言,首先是8部戏同时上,厂里要安排8间屋子做工作筹备室,但根本腾不出8个房间让每个组工作用。行政处长卢怡浩出馊主意,要老汤把编剧、副导演等都拉到家里来完成任务,还要我供应中午和晚上两顿饭。我没有保姆,还拖着两个儿子,怎么忙得过来呢?当然一口拒绝。卢怡浩是我在重庆“中制”厂时就认识的,他整天嬉皮笑脸,有点不务正业的样子,我心里讨厌他,也害怕见到他。新上影成立公布名单,才晓得他当时是地下党,伪装了一层保护色。他不考虑我的反对,仍然嬉皮笑脸要我答应。卢怡浩甚至说张骏祥刚与白杨办了离婚手续,心情不好,在家里吃吃饭最合适。他走后,老汤也帮着他做我的工作,我才勉强答应下来。好在梁山的岳母常常帮我出一把力,算凑合过了个把礼拜。张骏祥等修改本印出来后,回到自己导演的《翠岗红旗》摄制组。老汤和副导演也每天去参加演员活动,我的家才算安静一点。 张骏祥在我家里吃饭的几天,特别喜欢我的两个儿子。他带了照相机在后晒台上为小兄弟拍了照片,取景角度都用电影剧照手法处理的,还自己放大了送给我。我非常珍惜,常常想:如果他不在我家修改剧本和吃饭,是不会有机会为我儿子拍照的。我心情好时,还会在心里感谢卢怡浩的安排。而今,卢怡浩、张骏祥、汤晓丹、王炎等合作伙伴早相继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只有我,已经87岁高龄的“中制”老影人还能写怀念他们的文章,甜美与酸涩参半,很不是滋味。 读者不要以为编剧修改本印出就可以开动摄影机了,其实后面的麻烦和困难多着哩,都落到摄制组肩上。比如领导新提出要加强俘虏政策对俘虏改造的戏,那就不是一言半语,甚至三言两语能实现的。加什么戏?加在哪里?结构如何移位?人物感情怎么交流?人物关系怎么转变?……总之,要有机地、有血有肉地展现在银幕上,概括起来一个字“难”。等大家都绞尽脑汁想出点子时,外景地碰到大水、洪水,没有路,没有交通工具,停不了,动不得,急也没有用。那是百废待兴的极度困难的年代。反正老汤在外景,不写信,不告诉我任何困难,我也真的一无所知,每天围着儿子转,只有等小儿子过了周岁,能送托儿所时,我才能有打算,有动作。能离开锅台灶边,找到新的工作岗位,才是唯一出路。 七天七夜不合眼 1950年的冬天,上海特别寒冷。偏巧老汤要从我们住的沪西换乘几次公交车,到沪北的技术厂去做《胜利重逢》新片的后期。我担心他早出晚归冻坏脚,便到徐家汇小店去挑了一双蚌壳型的棉鞋,是手工做的很结实,我手伸进鞋里立刻感到暖和,虽然觉得很贵,也还是下决心买了。本来我也想买一双的,我试来试去,还是因为太贵作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汤就穿上新棉鞋,高高兴兴走了。那时是倒计时出片,8个摄制组的导演都只能猛加班。老汤也不例外。他靠浓咖啡和香烟刺激神经,硬撑着七天七夜不出工作室。 当时的社会风气,相信只要人人鼓足干劲儿,就能人定胜天。这样,工作自然会完成得又快又好,你追我赶,人人如此,老汤也毫不例外。我在最要好的邻居庄珉和巧仙面前都不愿轻易说个“不”字。上海解放后,社会风气突变。像我读过点书,参加过几年工作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怕人背后议论我“落后”。当然,也是我最自卑的心态。 第八天凌晨,老汤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一躺到床上就呼噜呼噜鼾声大作了。当我轻轻为他盖上被子时,才发现他脚上穿的不是我买的新棉鞋,而是工作室的破烂旧棉鞋。我很想推醒他问问是怎么回事,但见他熟睡得“太可怜”的样子,狠了心缩回了手,坐在屋里等他醒来再说。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动动身子,张开眼睛。我第一句话劈头就问:“你的新棉鞋呢?怎么没有穿回来?” 他这才吞吞吐吐说:“走的时候找不着了。” 我马上又追问道:“是不是有人穿错了?” 老汤不得不说:“不像穿错了,因为门口没有多一双私人鞋。” 乍听我就火了,心疼了,忘记了他是工作了连续七天七夜的人,我怒气冲冲埋怨着:“你知道那双鞋子多贵吗?我想买一双都舍不得钱,你倒说得轻巧,穿双破烂工作鞋回来就算了。” 老汤急忙订正说:“现在单位穷,这双旧鞋是借的,还要还回去。” 为了一双棉鞋的丢失,我气了几天。虽然不再在嘴上挂着“棉鞋”二字,但心里还是很疼痛的。不出我所料,那双棉鞋再也没有找回来。老汤在单位还不敢说,害怕别人说他污蔑革命群众偷鞋……只有我,每年冬天都耿耿于怀,也可以说想忘都忘不了,记忆一辈子新棉鞋…… 那年,上影是第一次完成8部工农兵题材新片,舆论反响很好,领导也满意,于是决定发双薪让全厂职工过好年。我兴奋极了,发薪水那天,我早早到厂里领了老汤的双薪。但当满心欢喜回到家时,才发现我领的双薪就像变戏法一样不翼而飞。在哪里丢失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顿时痛心疾首大哭起来。老汤知道了,却一点没有责怪我,而是用手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劝我说:“算了,就当没有发双薪。” 我听了火冒三丈,立刻迁怒于他,厉声指责:“你倒讲得轻巧,那么多钱没有了,就算了吗?那么多钱能做多少事,买多少东西你知道吗?要多久才能节省出来,你知道吗?” 一连串的责问,好像丢钱的是他而不是我。老汤不说话了,仍然轻轻地拍拍我的肩,意思是劝我息怒,安慰我静心休息一下。 那个春节,我们宿舍家家户户喜笑颜开,只有我家除外,严格地说只有我哭哭啼啼伤心极了。第二天,我的好朋友庄珉问我怎么回事。我才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她和老汤一样,也安慰我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了。因为我和庄珉非常要好,我忍不住也像对老汤一样反问她:“那么多钱丢了不想,还算人吗?” 庄珉知道我的个性,笑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我的大儿子用手将我的眼泪抹去。我一把抱过他。我自言自语忏悔道:“妈妈不是个好妈妈,我差点把你都丢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下午,太阳光温和宜人,我带他到楼下玩玩,不知怎么两眼没有盯牢他,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儿子。我跑呀,找呀,在大门外弄堂穿来穿去,边哭边叫……终于在一家卖杂货的小店前看见他独自站着。我心疼地抱起他。这时,他才抱着我的头哭了,我也哭了。原来在门口玩时,他看见二楼的大姨妈拿着瓶子往外走,小孩好奇就跟在后面。大姨妈并没有发现他,买完油就回家了。我的大儿子人小但聪慧,没有看见大姨妈时,他不哭不响,乖乖地站着。直到我抱起他,他才哭出声来。后来看见报载,不少儿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拐子带走卖掉的。我好后怕呵……好后怕呵…… 所有这些,我都如实对老汤说过。他非常宽容厚爱,没有责怨过我,只是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小声表示:“难为你了,学做妈妈难呵!耐心把儿子带大,他们兄弟将来会大有前途。” 我也曾多次问过老汤,我这么多缺点,他怎么能容忍的。最初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可能被我追问得太多,他才简单说:“你的缺点不少,但是优点更多。你的缺点比别的女性突出,你的优点也是别的女性难有的。比如为我和两个儿子,你宁愿苦自己,起早摸黑干,甚至从不吃好的、穿好的,把所有节省下来的钱都付在培养儿子的前途上,这是一般女性、一般妈妈、一般妻子都难以做到的。我宽容的不是你的缺点,我发现你自己很能反思,悟性强,在生活中你不断在克服自己的毛病,有这些就够了。” 这是老汤一生中对我最真诚、最关爱、最信任的评价。我想了一辈子,也记切了一辈子,受用了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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