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春梦》剧照 《天堂春梦》编剧徐昌霖
我记得看完《天堂春梦》的那一晚,黄宗江悄悄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昌霖,我真替你高兴,第一个剧本就让你碰上一个好导演。”我回答说:“不,他是我的兄长和老师。” (摘自《天堂春梦》编剧徐昌霖的文章) 抗战胜利后的汤晓丹
“故乡云山春梦萦回”,汤晓丹1991年所作《漳州写生画》 徐家汇商铺街 我照着楼下邬太太指的路向,没有走多少时间就到了徐家汇商铺街,这是周围老百姓对那条街的“爱称”。我不记得是否有路牌或者商铺门牌号码,只看见街面不宽,两边都是商铺,货架林立,走在路中间就看得见里面主人各异,但是货品乃至陈设基本都一样,有点摆出来比拼的架势。总的规模与我们家乡兴隆场赶场时的情景差不多,所以我有在老家逢三六九赶场的心情,东张西望,目的是寻找大方便宜的马桶。它的种类有好几档: 红木马桶价钱最高,做工也精巧; 杂木马桶外形不差,售价比红木的低很多; 搪瓷马桶色彩鲜艳,提起来比较轻,价钱最便宜; 高脚痰盂罐,也是搪瓷的,店主说一般人家都买回家作小孩用的马桶; 陶土烧的瓦罐式马桶,容易打破…… 我来回走了几次,比了标价,最后选购了一只白色搪瓷马桶。它最廉价,也最轻便,我想每天倒马桶我不会太吃力。 另外还选购了火油炉,买了一瓶火油以及卷面,准备让老汤每天早上出门前吃饱了再走。反正那天整个上午零七碎八拎了不少东西回家,老汤带回家的钱已经花费近一半。物价还是太贵太贵。 火油炉子烧面条之类的简单食品还是非常方便,尤其我做的面是用川味拌的既好看又好吃,就是它的火焰味太浓,屋里受不了。我只能把它放在房门外的过道里,那里是道没人过。三楼每天只有我一个人上上下下。说真话,现在才发现我当时太傻太幼稚,根本就没有想过找人在那么宽大的晒台上搭个遮风雨的小棚,这样厕所、厨房都可以解决了。 老汤每天只在出门前吃一次早餐,中饭、晚饭都在摄制组里吃喝。我一个人非常简单,煮一次面可以吃中午和晚上两顿。因此,一瓶火油能用上三四天。只是每天清晨倒马桶很麻烦。听到郊区农民推着粪车摇着响铃由远而近时,就得把重重的马桶提下三楼。还锁着的铁门打开就要用劲,然后站在大铁门外望着粪车由弄堂深处慢慢过来。粪车很高,我人矮手短,够不上把沉重的马桶送上粪车口。老农民心地善良,总是接过马桶,倒干净后才把空马桶放回我脚边。我没有多余现金作酬谢,只好将“中制”发给我的东西送他。他格外高兴,对帮助我也格外起劲。 写字台当饭桌 我看了看空洞洞的“新房”,又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想了想生活必需品,决定先买小饭桌和四只方凳子。无论自己吃饭或者有个朋友来谈谈,最起码的接待也总得有个座位吧。大家都说霞飞路家具多,我也真想去看看。我没有坐电车,是步行来回,既省钱,又能路过商店时都进去兜一圈。当然不会买,看看上海人居家生活需求,增加点知识也好。一直走到现在的陕西路口才开始有了我想进去看的商店。东西精美,价钱都很贵。最便宜的“罗宋牛肉汤吃食店”,我只站在门外望了望屋里,只有几张小长方桌最多可坐10来位食客。还有就是“老大昌”西点房,点心多,标价更高。我要找的家具店,一直走到八仙桥了,没有几家,都是成套出售,不零卖。我钱不多买不起。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没有买成饭桌。 晚上,几个兼职昆仑公司的单身汉影人回来,我向他们打听想买小饭桌的店家哪里有,专攻洗印技术的周教大抢着出点子:“在离家转弯就到的有轨电车终点站坐到八仙桥下,转乘66路公交车到北火车站下,走不多远就是虬江路,那里小木器店多,可以买零件,可能还包送。” 周教大每天到中电一厂工作,熟车熟路。而我根本没有走过,连听懂记牢他的话都吃力,因为路名和车号都是新的。但是我没有露出忐忑感,答应照着他的叮嘱去走走看看。我把他对我说的走法重复后,他称赞我记忆力真好。 老汤很晚才回来,看他很累的样子,我没有对他透露第二天要去虬江路买饭桌的打算。我估计他会担心我找不到路,不让他知道他就不会有负担。 我真的照着周教大的叮嘱,坐了电车和公交车,找到虬江路,那里全是木器店。我来回走了几次,比了几次,最后决定买的是一张长方形写字台。它的高度和宽度和小饭桌相同,只是比小饭桌长一半,还有六只抽屉。我认为是一台二用,生活方便,工作适合。本来我想杀杀价才买的,我算了细账,我带出的钱正好买一张写字台和四张方凳。老板很有诚意,他说不要讨价还价了,我再多送你两张凳子好了。我心想也适用,便付了款。傍晚时分,老板亲自踏了车子把大写字台和六张方凳搬到我家。摆在屋子中间,有了它,像间有人住的屋子了。老汤回家,看到屋里有了新鲜感,心里特别高兴,表示说:“家具选得大方实用,辛苦了!” 受到表扬,我乐滋滋的,以后做事也就更大胆作主了。 第一次进“老大昌” 霞飞路上的老大昌食品店是比较有名气的西式点心店,点心售价比较贵。我路过几次都没有敢进。有天,老汤关照我蓝马要请去那里谈工作,特别邀请我也去,我当然乐意。 那是一个很适合外出的好天,我们坐电车刚好在它的店门外下。蓝马坚持向导演推荐上官云珠参加《天堂春梦》影片摄制,与他一起饰演夫妻。但是在咖啡座上,大家都没有谈角色的事,只是相互认识。回到家里,老汤才说,看气质上官云珠可以像蓝马说的完成人物刻画,还要征得制片人徐苏灵的同意。我问:“为什么不请编剧徐昌霖一起喝咖啡?”老汤说,他们经常在一起碰头,有话早互相沟通了。正如老汤观察所料,晚上徐昌霖就到家里来,进门就问:“上官云珠可以吗?”原来他们早有了共识。徐昌霖这时才说,徐苏灵不同意。他认为上官云珠过去几个角色塑造都不成功,这次用她,是把钱扔出去赚不回。老汤说的却是:“我看上官云珠有潜质能发挥。”徐昌霖欣喜地表示,要蓝马教会上官云珠怎么进入角色、创造人物。最后蓝马保证在家里为她先排练,并向编导保证塑造的银幕形象成功。编导又去向投资人徐苏灵保证上官云珠能胜任角色。徐苏灵的要求简单实际,只要效果好,投资回收有保证,用上官云珠他不反对。《天堂春梦》开拍后,进度极快,编剧徐昌霖每天到现场,说真心实意向汤晓丹学习现场业务,学习导演技艺,甘愿做副导演工作。老汤知道他的目的是以后自编自导,也诚意将自己十年有余的导演业务积累感悟告诉他。真的在第二年他就连续编导了《第十三号凶宅》和《深闺疑云》两部影片。上官云珠在《天堂春梦》中也有极佳创新。蔡楚生要用上官云珠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中演出时还特地到我家细心打听上官云珠在拍摄过程中的表现。作为导演,老汤如实介绍了他发现上官云珠有潜力并作推荐的过程。从此,上官云珠开始了崭新的锦绣前程。不幸的是,她与蓝马的夫妻感情破裂而分手了。蓝马非常气愤,离开上海去了北京发展。 《天堂春梦》公映后,媒体评论极好,认为是抨击时弊的有力作品。田汉、梅朵等著名人士的评论文章相继见报,尤其是青年影评者王戎心直笔快,竟然将《天堂春梦》与大导演史东山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作了对比,认为汤晓丹的导演处理比较朴实有力。文章在《新民晚报》发表后,气得东老与王戎断绝了“师徒”关系。汤晓丹知道后,曾批评过王戎“年少气盛,忽略了后果”,也含蓄地对东老表示过希望他能原谅王戎。遗憾的是,以后的王戎和东老命运都被胡风案牵连,十分不幸。我们尊敬东老的情怀,也只能在心里留下永恒的记忆。 《天堂春梦》的制片人徐苏灵很讲义气,审片通过就按合同付清酬金。我坚决拉着老汤到南京路去定制了一件冬天出客穿的大衣。几天后,徐苏灵又派道具庄凯卢补送了二百块钱到家里来,说是影片质量好的奖金。我签收后,心里盘算着用它去给老汤买块手表,因为工作时没有表控制时间极为不利。钱的数目我告诉了老汤,想买表的事我没有说,因为家里缺的必需品太多了,我担心他不让我先买表。 我这样想就这样动作了。我步行到南京路费时一个多钟头,在四大公司都直奔钟表柜台,最后先施公司的一位女售货员再三劝我说:“新到的金表,买的人多,质量好,又显富派。”我就付款买下了。幸好我出门时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放在小皮包里,否则还买不成。将金光闪闪的男式表放进皮包,我又花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回家。真是累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老汤仍然很晚回家。我把金表拿出来让他试试,他怎么也不肯戴上手腕,小声说:“金表你戴最好。”最初我有点不明白,是因为工作方便我才买的,怎么我戴最好呢……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悟出:可能他不喜欢金光闪闪的刺眼颜色,甚至还嫌戴上有点俗气。 第二天上午,我真的再到先施公司,要求退表。那个女售货员先是不答应,见我不离开,只好把值班经理找来。他人很好,表示:“退确实不行,可以换一块。”最后他推荐了当时的名牌“摩凡陀”,不锈钢、男式,还加了点钱才将表带回家。这下,老汤才改口气说:“为什么不换一块女式表你自己戴?” “我又不工作,戴个表反而做事不方便。”边说,我硬给他戴上。这块“摩凡陀”表很准时,很好,他一直戴了三十六年,表面都磨损了,迷迷糊糊很陈旧,虽然清洗过几次,加过油,仍然很准时。到1982年,他带着《廖仲恺》摄制组去日本拍外景,爱国华侨蔡世金老先生才送了摄制组每人一块日本最新生产的精工薄型手表,老汤才恋恋不舍地把“摩凡陀”从手腕上摘下…… 老汤不要金条太傻了 《天堂春梦》刚拍摄停机,制片人徐苏灵就到家里来找我。我心里有点吃惊,但还是平静地接待了他。他很直爽,对我家一间小房感到不够用。我心里当然认为他说得对,但嘴上还是表示说:“就两个人,也没有多少东西,好像工作生活都还可以。”说着说着,才透出他找我的目的。 他说:“老汤的《天堂春梦》拍得很好,以后想加强合作,愿意帮助老汤解决大一点的住房问题,已经找过老汤谈过,方法是送他两根大金条作顶费,自己去买一套独居房。老汤很傻,居然不要。” 我只听着,太突然了,来不及表示看法。 徐苏灵很机灵,他改口劝我让他收下。我才问了一句:“两根大金条值多少钱?”徐苏灵笑着回答:“廿两黄金。”我心里一惊,这么多黄金我听也没有听说过,怎么会白送呢。我有点怀疑,便直问出口。徐苏灵才说,所谓的送,是不要还,只要老汤加入国民党,以后每年分红就抵消了。 我有点动心了,随口问道:“每部戏还有酬金吗?” “当然有!”他说,“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开支,只是住房条件好了,生活、工作更有利。” 他见我不说话了,才看了看表说:“我有事,先走了。老汤回来,你劝劝他。” 徐苏灵离开后,我一直在想:老汤为什么拒绝送上门的金条? 他已进入倒计时公映的后期制作,很晚才回家。我立即将徐苏灵来家里的事对他说了。他很平静地告诉我:“这个金条不能要,如果我拿了,等于签了卖身合同,以后拍戏就难了。” 可能他发现我有点想要,只好继续耐心开导我说:“现在拍戏的机会比在重庆好多了,就这样一部戏一部戏拍,靠堂堂正正的酬劳会生活得很好。” 我尽管没有说出想要的心里话,而他依然会觉察出,所以他拍拍我的肩说:“你是能吃苦过日子的最好的新女性,别看现在屋里空荡荡的,以后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有。这件事,不要再对人谈起,就当徐苏灵没有到家里来找过你。” 我虽然照着老汤的叮嘱做了,但是心里总认为他太傻了,太傻了……到手的大金条不要,可以进住的大房子不要,太傻了,太傻了…… 我突然也去了北平 老汤要去北平“中电”三场拍戏,本来想带我一起去开阔视野。我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趁着他外出的日子,把精力花在“安家”购物上比较务实。我小时候读过许多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故事书,深知家是男人搞事业的基础。我说不想去,老汤也不勉强我。 演员罗苹经常来看我。除了关心我的生活外,也说些电影圈里别人传议的趣闻故事。我听得也津津有味。有一天,罗苹又来说,与老汤一起去北平的一位风流才子,到了北平后借观察生活为题,到处寻花问柳,艳闻传到了上海。罗苹叮嘱我注意老汤行踪,不要有了异变才发现,那会伤人伤己。我刚20岁出头,心里发急也害怕。 罗苹走后,我整整苦闷了两天,关在房里不出门,也不想上街买东西。自从我到上海,身体就不太好,楼下邬太太说,她刚到上海也这样,叫水土不服,过些日子适应了就会好起来。所以,有些头疼脑热小不舒服,我毫不在意。听了罗苹说了北平情况,我起了疑心,性子急躁起来,在相信与不相信的困惑中算日子。老汤到北平后只简单来了一封信,快半个月了,怎么没有第二封信呢?我迅速决定买张飞机票,亲自去看个明白。那时买飞机票只认钞票不要证明。售票处的人告诉我,新的大型飞机“霸王号”,飞行安全,时间缩短,就是票价比普通飞机贵,认为我一个人去北平还是买“霸王号”票好。我立即付了钱。我第一次坐飞机,根本没有比较,只晓得比坐火车舒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就到了。北平机场进出的人不多,我跟着大家上了马路,叫了一辆三轮车,照着老汤信封上写的地址,摇摇晃晃似乎比飞机上的时间还长。北平风沙太大,坐在三轮上都只能闭着眼睛……三轮车停下来,真的是“宝禅寺”老汤住的地方,好大好大呵,里面古色古香,还有大树和小桥流水。人生地疏,我正愁找不到老汤,进不了房怎么办。突然看见在重庆认识的演员阮斐,她是项堃的夫人。她急忙把我带到她家。她告诉我说,老汤就住在她家隔高墙的大院,现在正忙得晕头转向,因为老汤带来的“中制”周彦编写的剧本,三场场长不满意,正组织著名新闻记者陈北鸥将北平报上公布过的“空军行骗女伶人”的特大丑闻写成记录性故事片。老汤经验多,与编剧日夜赶写详细分场提纲,每天很晚才能回来。阮斐留我在她家吃了晚饭。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家里雇了两个保姆,一个专管小孩,另一个管一日三餐。项堃也很忙,直到我们吃完晚饭,他才回家。知道老汤还不晓得我到北平,他立即亲自去通知老汤,让老汤早点回家。 老汤真的匆匆赶回,见了我很惊喜。我告诉他罗苹说过的话,他笑着表示:“你怎么会相信她说的话?我和罗苹说的人虽然同住在宝禅寺,我们各自的房间都很大,也很忙,连见面的次数都不多,怎么可能去逛什么地方呢。以后听到什么不三不四的闲话,千万别相信,吸取这次的教训,你一个人走,出了事怎么办?” 我虽然有点后怕,毕竟也到了北平,还是很快就转忧为喜。不过,我想看故宫的希望,就要落空了。老汤说,他到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北平的几个名胜点,现在没有时间再去一次了。于是,我跟着他常去东安市场的旧书店,买了需要的工具书和参考书后,我坐上三轮回宝禅寺家里,他去与陈北鸥继续投入剧本的编写。“中电”三场派了厨师每天专门为我做饭。我吃得少,厨师做了很多,倒了可惜,我总是让厨师把给我准备的饭菜送到阮斐家。我一个人的伙食,供阮斐全家吃,厨师见顿顿吃光,十分高兴,越做越多,越做越好。 阮斐知道我水土不服,特地请了协和医院的专家为我检查身体。她是项堃和阮斐的好朋友,有点像他们家的保健医生。检查结果,不是常说的水土不服,而是怀孕了,因为太累,时有出血,叫漏胎。她开了药,让我每天尽量少动保胎。此后,情况真的有好转。老汤特别欣喜,小声说:“都36岁了,应该有自己的儿子了。”我却很淡定,因为我在家里是老大,共有三个妹妹、四个弟弟。我并不觉得家里有新生婴儿会奇特变化,所以除了每天多休息外,照常吃吃喝喝,走走玩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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