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赶出了两套《汤用彤全集》的样书,汤一介很欣慰,他说:“我想再多活两天,一直等到父亲的纪念馆典礼及研讨会结束。这两天一定要把我看护好。”他嘱托弟子赵建永将新编的“全集”送往湖北黄梅,汤用彤纪念馆将在那里举行开馆仪式。 汤一介再没有气力前往自己的祖籍了。他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现身”,是2014年8月23日在“三智论坛”上用视频寄语——先说明“由于我的身体的原因,很久没跟大家见面”;简短的讲话中,两次表示:“我下次有机会再讲”。 去年9月9日晚,赵建永一行把《汤用彤全集》送到纪念馆,出来不久,接到医院护理人员来电告知,汤一介病逝。这一年,也是汤用彤逝世50周年,汤用彤被公认为“国学大师”,一直在大学教书办学。其祖父汤霖是晚清小官,办过新式学堂。 汤一介去世后,弟子和家人在他的墓前树起“汤公三代论学碑”。排列在最前面的,是汤霖所写“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正是这一饱含儒家思想的家训,如一根若隐若现的文脉,跨越百年沧桑,串联起汤氏三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命运。尘封十二年的汤一介遗稿《我们三代人》中,一门三代知识分子在百年时代跌宕中的思路历程,是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的一个案例,也是一个缩影。 汤霖 吟诵《哀江南》的家族传统 “汤氏家训”写于宣统三年,即1911年。汤霖六十岁生日时,学生们送来一幅《颐园老人生日讌游图》,以示庆贺,他后来题写了一篇“自序”。汤霖说,“虽然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并强调,“时势迁流,今后变幻不可测,要当以静应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 这一年,正是武昌城枪响,辛亥革命爆发,革命之势风起云涌。次年,民国建立,清朝垮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达到高潮。写“自序”时,汤霖尚在北京,想着回乡终老。 汤一介几乎没有听父亲跟他谈起过祖父汤霖。1957年“反右”,汤一介产生了一种“悲观情绪”,有一天在香山,问到祖父的情况。汤用彤只是说,汤霖做过几任县官,为官清廉,晚年开办新式学堂,“平日爱用湖北乡音朗诵庾信的《哀江南赋》和《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前者写尽丧国之痛,后者描述的是南明亡国后南京惨状。 “我想,祖父为什么常吟诵《哀江南》和《哀江南赋》,是看到清王朝大势已去,而此对读书人说‘行身立己’实是最为重要之问题。”在新近出版的遗作《我们三代人》中,汤一介如是写道。 事实上,抗战前后,汤一介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汤用彤在无事之时,用湖北乡音吟诵《哀江南》;小时候睡午觉,汤用彤总是轻轻拍打着女儿,吟诵它。在汤一介看来,“像我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着‘忧患意识’大概深深地根植于其灵魂之中”。汤一介同样喜爱诵读,甚至连已加入美国籍的儿子汤双也会吟诵,孙子汤柏“也能哼几句”,只不过,对他们来说,“大概已成为无意义的音乐了”。 在汤霖写“家训”的同年,汤用彤进入清华留学预备学校,此前就已入读当时新式的顺天学堂。这都是汤霖的主张,他“教书授徒”时,也“日举中外学术治术源流变迁兴失”,关注当时思想潮流——这使得汤用彤不仅有国学基础,还能掌握西方文化。在历史学者袁伟时看来,汤霖是一个典型的儒者,之所以有这些行动,与晚清社会尝试变革的整体环境有关。 汤霖如此,其妻同样开明。另一次谈话时,汤用彤对汤一介说:“我上清华,当时坐不起车,只能步行,来回几十里,每月总得回城里看望你的祖母几次,否则她会骂我‘不孝’。但她思想很开通,我考上了留美预备班,要到美国去四五年,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说不要恋家,学成再回来。” 1957年全家福,右起依次为汤一介、汤用彤、汤丹、乐黛云、汤用彤夫人张敬平等。 汤用彤 “自由精神”的承继 1922年初,已在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学位的汤用彤接受吴宓的邀请,到东南大学任教。回国后不久,汤用彤发表《评近人之文化研究》,痛批当时的不良学风。他认为其时某些学者有共同的缺点:“浅”——只看表面现象,浅尝辄止;“隘”——知识狭隘,以偏概全。书写这一段时,汤一介点评:“我认为,这或许也是今日学风不正的表现。” 1931年,汤用彤转任北京大学教授,此后一直在北大工作,任哲学系主任近二十年。汤用彤向来主张“融会中西”,据学者冯契回忆,“他一个人能开设三大哲学系统(中、印和西方)的课程”,讲课时“视野宽广,从容不迫”。有时,刚结束魏晋玄学的课程,他立即带领学生进入“英国经验主义”。既吸收外来文化,又深入中国传统文化,这种做法被认为突显了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有利于中华民族“自我身份”的重新建构,从大众层面来说,它有功于维持北大的“特殊之精神”,即从蔡元培开始倡导的“自由研究”、“兼容并包”的精神,形成了一种氛围。 汤用彤的传世之作,包括《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魏晋玄学论稿》、《隋唐佛教史稿》等,都发表于来北大工作后,影响深远。“这么高的学术成就,本身就体现了一个公民在学术领域里面独立、自由的探索,假如他还是一个传统儒家,那他就解经、注经,在传统学问上打滚。”袁伟时说。 尤其是《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汤用彤为了写作这部书,六七年时间“几乎每晚都一两点才睡”,让汤一介很是心疼。该书成为中国佛教史经典著作,胡适评价“此书极好”,贺麟则认为:“写中国哲学史最感棘手的一段,就是魏晋以来几百年佛学在中国的发展,许多中国哲学史的人,写到这一期间,都碰到礁石了。然而,这一难关却被汤用彤先生打通了。” 汤用彤自己也颇为自信。1942年,当时的教育部授予《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最高奖,他很不高兴,对朋友们说:“多少年来一向是我给学生分数,我要谁给我的书评奖呢!”然而,1949年后,汤用彤却对它展开“自我批评”,称“没有能够认识它(指佛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他不再任教,“有职无权”,有一段时间改任北大副校长,分管基建,这是他完全不懂的领域,仍然时常拄着拐杖去工地察看。 作为学者,汤一介承续了父亲“自由研究”的精神,武汉大学国学院院长郭齐勇认为,这种精神“是相对的”,“不能孤立地来谈论自由精神,它只是知识人的愿景,由社会、个人等各方面因素促成”。1951年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后,汤一介一直耕耘于未名湖畔,只是,数十年来,他越发感觉到,“北大这一真精神被摧残殆尽矣”。北大教授钱理群也深有同感,说:“……现实的北大对于我是越来越陌生了。”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汤一介主持的北京大学中国哲学文化研究所举办“第一届蔡元培学术讲座”,邀请季羡林和汉学家舒衡哲主讲。在多个场合,他都强调:“学术上应是‘自由研究’、‘自由讨论’,因为有‘自由’才有创造力,才有科学上的创新,学术上的出新。” 2014年5月,十卷本《汤一介集》出版,其中着力解释了“自由即创造力”的观点。正是这套文集,收入了“上世纪阶级斗争、政治挂帅时期写的全部批判性文章”,汤一介坦然以对,要“立此存照”。在其学生、学者金春峰看来,“自由即创造力”是他的全部精神、信念的凝聚,是他的书魂,是给自己的“最大的教育”。 汤一介 何处惹尘埃 汤用彤对时势的认识并不是很清楚,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比如他的学生向达——在一份文件中,被定义为“硬骨头”——被划为“右派”,汤一介写道,“他本可推托生病不参加批判,但领导找他,也就答应了”。学者赵白生认为,“杨沫(的儿子)也写过《忏悔录》,但真正能做到忏悔的是汤一介,他敢于把家人的孤陋抖搂出来。” 1963年“五·一劳动节”,汤用彤登上天安门观赏焰火,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接见。次年,汤用彤病逝。他断然不会想到,“文革”爆发后,他被扣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他的儿媳、汤一介妻子乐黛云,在某篇文章里写道:“我真是从心里庆幸他已于1964年离开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这或许也是汤一介当时“无法理解”的世界。1943年春,西南联大附中读初二时,同学余绳荪拿来一本《西行漫记》,“大家一起读”,越读越感兴趣,虽然对“革命”一点不懂,但觉得延安“一定很有意思”。余绳荪提议不如去延安看看,于是,汤一介从家里偷了一支金笔、一个金表等,另一位同学偷了副金镯子,卖了一部分,五六个人相约而行。结果,到了贵阳就被抓了起来,关进了警备司令部。 商量该怎么办时,想起箱子里带着《西行漫记》。“不知谁看到我们住的小房间的地板上有不少缝隙,我们就把《西行漫记》撕下,一张一张由地板缝隙塞入地下。并且大家商量好,都说我们因对联大附中不满要到重庆念书。” 被教务主任接回昆明后,汤用彤并没有责备汤一介,而是联合几位家长写信给校长,“对联大附中提出了批评”。多年后,谈及这段“西去延安”的经历,汤一介说:“正是由于我没有去成延安,我才有机会在北大念书,也才能在北大遇到乐黛云,我们才能结合在一起……”然而,1957年,乐黛云被打为“极右派”,“文革”甫一开始,她又成了“翻天右派”,汤一介则是“走资派黑帮”。 值得一提的是,最初,汤一介“真心认为自己犯了严重错误”,站到革命路线的对立面了;乐黛云写道,“我们真的从心里为这次‘革命’欢欣鼓舞”。 “文革”中,汤用彤珍藏的成套佛经,每函被抽出一本检查,有去无回。十年间最窘迫的时候,汤一介卖掉父亲送他的一套武英殿版《全唐文》,得到六百元。救了燃眉之急,他还不时“呆呆地看着那一格空荡荡的书架”,“满脸的凄惶”。 与此同时,整个事态的发展,越发不可收拾。汤一介要接受批斗,每天还要在校内劳动,或在广场上拔草,或清扫马路等。之后,他和乐黛云、儿子汤双,与北大两千余名员工一起,下放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 “文革”前后,汤家和冯友兰家是邻居。冯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目标很大,每次被批斗时,汤一介往往也要“陪斗”。他最怕冯支持不住,由凳子上掉下来,没想到“却像一块磐石一样,站着一动不动”。“文革”后问起当时的想法,冯说:“当时我什么也没听见,心中默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相对大笑。 直面历史,重燃思想火焰 与彼时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汤一介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1949年之前,他为追求真理,探讨人生意义,拥抱了哲学。1949年后,很快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生活给了我这样一个错觉,好像通往‘真理’的门大开着,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几乎什么人都可以掌握真理,只要你熟记那些由前苏联输入的教条。” 此后,汤一介积极阅读、宣传马克思主义。1973年,刮起了一场所谓“反右倾回潮”风暴,他担心再次受到批判,正好北大相关部门要把一些“熟悉孔孟之道”的教员调到“北大、清华两校大批判组”中,便“很高兴”地加入进来。没想到,掉进了“梁效”这个深渊。 因为有躲过批判的“私心”,在“两校大批判组”,汤一介很卖力。另一部分人“批林批孔”,他和学者周一良等人,主要编材料,包括参与《林彪与孔孟之道》的编写,有时到各处去宣讲。江青曾让他们到林彪住所查看他的图书,要找一些所谓“复辟资本主义”的话,却发现其藏书竟有七万多册,使他们“吓一跳”。 在“批判组”,汤一介和其他人一样,都在“紧跟”、“迎合”。1976年,毛泽东去世。他第一个想法是,“我们不知应该跟谁了”。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他被没完没了地审查,两年后,“渐渐地有了一些领悟”,到80年代初,“较为彻底觉悟了”。 这段历史,汤一介几乎不在人前提起。在遗作《我们三代人》一书中,他开篇即说“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接着用1.2万字的篇幅首次诉说个中细节,连乐黛云都大感意外。新书出版座谈会上,北京行政学院教授张耀南说,“……面对问题,他不是怪罪环境,而是充满自责,这可以追溯到中国历史上‘罪己’的传统,放在中国整个文化背景下来理解。” 如何面对权力,是儒家的根本性困境。“觉悟”之后,汤一介“再不说那些违心的话”,他要找回“自我”,“恢复知识分子应有的骨气”。在袁伟时看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办中国文化书院,标志着汤一介自我的觉醒。书院编选书籍,举办国际学术讨论会,开办讲习班,是当时推动“文化热”的代表性力量。郭齐勇参加过第一期讲习班,梁漱溟、冯友兰等人来上课,他感觉“很兴奋”,“当时我们对自家文化的理解还是教条的、批判的,这期讲习班给我们触动很大,扭转了我们的一些看法。” 1983年,汤一介出版了《郭象与魏晋玄学》,旨在破除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军对垒的模式”。此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等纷纷面世。晚年,汤一介最投入的是《儒藏》的编纂工作,主持这项全面收藏儒家经典的巨大工程,他形容自己“非常小心,战战兢兢”。 去年1月,汤一介还结集出版了《瞩望新轴心时代》,从西方文化反观中国,学者杜维明评价他,“为21世纪中国哲学的全球化谱写了发人深省的乐章”。 正是在该书发布会上,他觉得自己“一生中间最有创造力、思想最活跃的时间被浪费了”,希望“这样的问题不要再发生”,因而接连强调要“让大家自由思想,让大家自由讨论,让大家自由发挥潜力”。 当年9月,汤一介去世。紧跟祖父、父亲,他的墓碑上镌刻着:“确立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使中国文化在21世纪的反本开新中,汇通中西古今之学,重新燃起思想的火焰,这是当代中国哲学家的责任。” 对于“生死”,大概在二十岁时,汤一介就参悟过。在一首题为《死》的小诗中,他写道:“春天死了/来的不是夏日/母亲生我/在世上必增加一座坟墓。” (本文参考了《我们三代人》、《汤一介散文集》、《乐黛云散文集》、《汤一介学记》、《汤一介传》、《燕南园往事》及《跨文化对话》第34辑汤一介纪念专题、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提供的乐黛云演讲速记等资料) 采写/新京报记者 吴亚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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